天辰平台登录|我的高考

1977年底，全国共有570万名考生参加了当年高考。图为当年在长沙参加高等学校入学考试的青年正在认真答题。

1977年的高考报名点，时常能看到大龄考生拖儿带女来报名。

那是一个摒弃知识的年代。小学刚刚毕业的我，眼中整天看到的都是造反派挨家挨户把书抄出来，在院子里堆成一个大堆，然后点火，熊熊烈焰中书籍化为灰烬升腾到天空。远远围观的人们，沉默、迟钝，表情复杂。

在大学中文系当书记、副主任的父亲，晚上头戴纸糊的高帽，脖子上挂着皮鞋，被人押着在二七纪念塔下游街。我挤在人群暗影里偷看，不知道应该觉得羞愧还是仇恨。

父亲读大学时曾是中共地下党员，新中国成立后被组织派到大学去工作，现在却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我因为毛笔字写得好，造反派和保守派争着抢我去给他们抄大字报、刷标语，因为有成就感并能挣饭吃，我乐得有这点事情做。其间我迷上了文学书籍，到处去找、借甚至偷来看。当然，我也为小学所谓的红卫兵组织刻钢板、油印传单。两年后，复课闹革命又把瘦得跟麻秆似的我送进中学混日子，没少为学校和班级办墙报、壁报、大字报栏。

又两年后，我怀着青春激情和心底的不明忐忑，随着上山下乡洪流来到黄河边，开始奠基花园口五七青年农场的开荒造田、拉砖盖房。父亲曾来驻地看我，留下一句无奈而伤感的话：“咱家出个农民也好。”然后回去应对那令他自顾不暇的时代了。天辰娱乐平台注册

在家庭精心呵护下长大的我最初几乎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和劳动能力，然而我咬牙坚持着，希望用吃苦和流汗洗刷自己的家庭灰色。经过了长久炼狱般的磨炼，我的身体终于强壮起来，高大威猛得一顿饭吃8个馒头，所有农活也拿得起放得下了，生产技术成为全能，政治上第一批加入中国共产党，并一步步从班长、排长、连长、民兵营长干到副场长、党总支副书记，几次率领知识青年几十个连队的千军万马举着红旗带着大喇叭转战黄河堤防和开挖河渠工程。

这其间，我认识到自己知识的匮乏，开始拼命读书。最初读的是那个时代干部家庭里容易见到的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毛泽东选集》《联共布党史》《哲学大纲》之类，也旁及整套的《十万个为什么》和众多历史文化读本。记得假日啃《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曾经啃得昏天黑地目眩睛迷而弄不懂内容，放下书本抬头望只剩下情绪怅惘天荒地老。至于《资本论》当然是一个字也啃不动。比较易读，而论述逻辑、行文气势和诗意激情又颇为吸引我的是《共产党宣言》和《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我后来写文章一直效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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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经历使我误以为还有些哲学知识积累，因此恢复高考时第一志愿报考的是哲学系。当然我后来读中文系是歪打正着，因为下乡后长期办板报、墙报、油印小报，不断要应付写些文章和诗歌，于是渐渐迷上了写诗。那时候小靳庄农民诗歌运动风行，但我不满当时诗歌的“文革”腔调而本能寻找诗歌正途，偶然在父亲大学宿舍床底下的书箱里“偷”到一批真正的现当代诗集：艾青的《大堰河》、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阮章竞的《漳河水》、贺敬之的《放歌集》、李瑛的《枣林村集》等。我如获至宝，立即影写临摹，反复琢磨吟哦，从此写诗风格一变，脱离了当时流行的“工农兵体”。天辰娱乐平台注册

1974年《河南文艺》杂志从农场油印报纸上转载了我的小诗《风雨护秧》，尽管连本样刊也没给我，更别谈稿费，我只是偶尔听人讲起到处去找才找到一本杂志，但它燃起了我心中的激情，从此到处拜师访贤学习写诗之道。这时，我想到了教中文的父亲，长途跋涉找到他求他帮我找个老师，谁知他说了一句：“诗人……是个什么东西……”我愣了一下，气得扭头就走，几年不理他。多少年后回想起来，我才理解:当时他正因为是“臭老九”而长期遭揪斗，又看到多少作家诗人成为批判对象，社会上也确实没有“诗人”这个糊口职业，他本能地对我进行道路劝阻，说出来却不是句话。但我写诗的意志坚定，虽九死而不悔，左冲右突反复实践，倒也弄出不少篇幅来，而这些练笔成就了我后来的大学梦。天辰娱乐平台注册

大学梦我是一直都在做的，只是最初很蒙眬，毕竟那个时代价值取向不同，高考又中断了好些年。每每我头顶黄土背朝天辛勤劳作的间隙，伸直腰喘一下气，眺望到远山的轮廓，心底总会无端泛起一缕愁绪：不能看看山外的世界，一窥人类知识的奥秘，我一生就如此终老？平日发奋读书写作的举动，也说明我心底存着一个蒙眬的向往。我去偷父亲藏书而溜进郑州大学校园时，路上碰到一些神气的女工农兵学员，心底也曾念头一动：能在她们中间找个女朋友吗？但看到一群男学员说笑着走近，大声和她们打招呼开玩笑，马上又感到自惭形秽，赶紧低头走人。

下乡两年后，一个机会来了。大学来招收工农兵学员，我的连队给了一个名额。先是由群众公推七个人，我有幸被推荐，然后一起参加笔试和面试。我笔试轻夺第一，面试是在黄河大堤上的刘家堤大队一间空旷的库房里进行。地上铺着稻草，坐了我们满满一地人。老师当场提问儒法斗争的有关问题，要求大家争先抢答。我不习惯当众说话，正在心里挣扎，忽然听到一个女知青说共产党就是当今大法家，并满口乱诌个不停，一股倔气涌起，于是鼓勇打断她，根据自己的读书心得，说了一番法家、儒家都是封建学派，共产党则是无产阶级政党推动社会主义革命，怎么能将二者等同视之的话。我看到了老师嘴角微翘的笑纹，散场时他特意跑来记下我的姓名单位。我很高兴，知道自己通过了。可是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过程中忽遭晴天霹雳：张铁生反潮流成为白卷英雄，所有考试成绩作废！最后是按照政治条件录取，我名落孙山。天辰娱乐平台注册

后来又有过几次推荐上大学的机会，就都和我无缘了。眼看着个别缺乏读书材质的知青也高高兴兴去上大学，我心里泛起的委屈和不服倒是强忍住没有流露。

再后来我产生了大学不值得上的认识，也就心安理得扎根农村闹革命了。事情的缘起是这样的：一次开封师院中文系有一个班到我们连来开门办学，因为我连群众诗歌运动搞得好，而我是其中的旗帜性人物，所以请我给他们上课讲如何写诗。由此我认为工农兵大学生许多人起点不高，并且两年学习时间还有一半要开门办学，还要请我这样的二半吊来讲课，学不到什么真东西，这样的大学，不上也罢。从此打消上大学念头，死心塌地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了。

然而，时代机遇又让我的理想死灰复燃。下乡已临近第八个年头的1977年冬天，高等院校全面恢复考试招生的消息传来，知识青年们心里都蠢蠢欲动了。我那时正在农村干得顺风顺水，不好意思辜负组织培养又起什么别的心思，但这一次高招感觉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心知如果错过可能会后悔一生，于是暗想即使是被看做叛徒我也得抓住机会。但知青农场正在组织冬季挖河工程，任务压头，不能让大家尤其是我这个组织者请假回去复习功课。我于是在动员大会上向战友们悲壮宣称：距离高考只剩下一个月时间，我们只有完成工程才有可能参加考试，早完工一天，就多一天复习时间，请大家努力。天辰娱乐平台注册

那次河工是大家干活最卖力的一次。20天后全面完工，立刻放假赶回城去，但又不得不先大睡了两天两夜才休息过来。最终我拿到河南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时，想到4800名知青战友里只有寥寥几个人通过高考被大学录取，心底升腾起攻占无名高地之后战友尸横遍野的强烈悲愤感——所以77、78级两届大学生都读书玩命，令学校老师至今提起都色动。我的数理化一共只考了27分，幸好当年高考只计总分，不要求单科及格，如果晚考两年，我就再没有大学命了。好险！

过后领导找我谈话，说组织上正在培养你，你难道要放弃光明前途、辜负上级的期望？尽管天性极不愿意辜负别人，但实现心底理想的机会真的太难得太珍贵了，我还是委婉而坚定地说：“我还是……想读些书……”到这时我才明白，我血液里有着根深蒂固的文化基因。天辰娱乐平台注册

（作者为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