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辰注册|乡村原音录

作者（左一）与村民交谈

题记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声音属于一方人。城市有城市的声音，乡村有乡村的声音,长久以来，我一直试图去透过声音洞察复杂的人性。乡村行走数载后，我才真正明白，作为一个写作者，只是一个忠实记录者，面对真实的生活，真实的声音，能做的只是轻轻按下录音键，原音照录。因为每一段声音的背后，不加任何的注解，人性就体现得最为鲜活，每一段声音又如已逝的光阴，容不得亵渎，更容不得随意雕琢。我记录下这些声音，属于乡村，属于乡村的人，也属于乡村的鸟雀、乌鸦、蝼蚁和其他一切活着的或已逝的生灵。

声声骂 “骂”声传递真情感

一个清晨，彼此重复着几句看似无聊至极、类似诅咒的话，但透过两位老人眼里涌出的泪水可以看出，彼此已经交流了很多很多。

骂作为人类语言中的一个基本的、常见的要素，是绕不开来，不得不录的声音。说到乡村的骂，诸君自会想到乡村人粗俗，口野，骂的狠。

明杨慎在《丹铅总录·璅语五》中云：“观其与同时二三同道私地评论之说，直似村汉骂街。” 清刘献廷 《广阳杂记》卷二说：“优人如鬼，村歌如哭，衣服如乞儿之破絮，科诨如泼妇之骂街。”

其实，关于骂，不仅是乡村或底层人的专属，上层人若骂将起来，要比乡村人更野、更俗。如《红楼梦》里的凤姐，面对下人张口就是“放你娘的屁”“扯你娘的臊”，此话出自一个女子之口，极是粗野，不过也正是有了这粗野的骂，才有了凤姐这鲜明的个性。既然骂作为一种声音，绕不开来，就遵循声音，收录几则，不过这源于乡村的骂，或许读出的不只是粗野，还是另一番气象。天辰娱乐注册

“你这老东西，你咋还活着呢！”

“咚——”他嘴里骂着，手也没有安分，一拳头挥去，结结实实落在他身上。

“老东西，你盼着我死啊，就不怕我死了变鬼来勾你走！”

“咚——”他也结结实实给了他一拳。

这是一个美好的清晨，我迎着浩荡的春风，踏着一条乡间小道闻声而去。似乎一夜之间，小草已经冒尖，染绿了丝带一样的乡间小道。薄雾弥漫之中，张老汉倒背着双手，腋下夹着一把镰刀走在乡间小道上，他时隐时现，好似腾云驾雾。或许他没有想到能在这个清晨迎面碰到了刘老汉。刘老汉住在邻村，两村虽隔三五里，但上了年纪的两位老人，腿脚不再灵便，走串甚少，鲜有碰面。刘老汉弓着腰，眉毛上挂着新鲜的露珠儿，看到张老汉后也有几分惊诧。两个老人先是瞬间对视，确定来者是谁后，不是握手言笑，而是开口就骂，挥拳就打。

“说说，你咋还不死呢！”

“咚——”他又是一拳头过去，又结结实实落在他身上。天辰娱乐注册

“就不死，越活越比你这老汉子滋润！”

“咚——”他也结结实实回了他一拳。

张老汉和刘老汉从小玩大，彼此最说得来，一辈子没有红过脸吵过架。过去，几乎每天都要见个面，或你来我村，或我到你村，一起议农事，谈生活。上了年纪，是不利索的腿脚分开了这对好兄弟。半年未见，乡道偶遇，两位老人就口骂手打。这真实的骂声里，句句都不离一个“死”字儿，专挑老人最忌讳的词儿。旁者听了去或许会感到骂声好似诅咒，两位老人却能从骂声中品出话里的真情与温暖。两位老人，挥拳打去也是真实的，力度很大，结结实实，在外人看来，彼此似乎都有一拳就将对方打倒的意思。对于两位老人来说，重拳出手，落在身上都感觉不到疼，传递的是情，用力越大越亲。

“你这老东西，腰都弓到快头拱地了，阎王咋就还不收你呢！”张老汉骂着，不再挥拳过去，而是用双手托在刘老汉的两个肩膀上，使劲儿晃他，腋下的镰刀不知何时早掉在地上，他浑然不觉。他在用力去晃弓着身子的刘老汉，使劲地晃，晃。

刘老汉似乎不堪重负，但他努力挺着，用浑身力气去挺自己越来越弓的腰身，或许在他看来，此时的自己身材一定挺拔，殊不知在张老汉的托晃下，身子瞬间更弓了。刘老汉腰直不起来，头也抬不起来，他偏着脸望着张老汉说：“阎王偏不会收我，先收了你也不会收我。”他说着两只手搭在张老汉的胳膊上，场景好似赛场上，两个摔跤运动员正在开战，只是样子有点古怪。天辰娱乐注册

“你这老东西，早该死了！”

“你前年就该死了，现在咋还活着。”

彼此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姿势，仿佛诅咒般地对骂着，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直到太阳出来，薄雾退去。他们还保持着这个姿势，张老汉摇晃着刘老汉，刘老汉双手用力搭在张老汉的胳膊上，努力保持着平衡，彼此都忘记了一早出门的任务是什么。

“你这老东西！”他说。

“你是老东西！”他回。

或许在旁者看来，这是一对最无聊的老头儿，简直是一对疯家伙，在这个美好的清晨，乡村小道上相遇，一见面就破口互骂，出手互打一番后做着一个最无聊的动作，重复着几句最无聊的话，都一个时辰过去了，还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们作为旁观者，永远也无法去明白两位老人真实而复杂的内心。一个清晨，重复一个看似无聊的动作，彼此的内心收获的却是快乐。用一个清晨，彼此重复着几句看似无聊至极、类似诅咒的话，但透过两位老人眼里涌出的泪水可以看出，彼此已经交流了很多很多，足有千言、有万语，且没有一句是重复的话。

声声言 言出万物皆有灵

一位农人就坐在晒场的一边，他戴着一顶草帽。整个上午他的嘴从没有停止过，就像数落自己的孩子一样，唠唠叨叨一直在说话。天辰娱乐注册

在乡下，农人们或许讲不出什么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更不去很时髦地说低碳生活。但在他们的眼里只要有生命的东西就有灵性，就比如飞鸟、小草和大树。比如他们可以手握镰刀，弯腰“霍霍霍”地把旺长的小草割掉喂养牛马或羊，但他们绝对舍不得将小草连根拔掉，他们知道小草的根就是命脉，毁了命脉就等于没有了旺长的草，没有了草就没有了肥壮的牛马和羊，没有了牛羊村子里的人就会遭殃。简单的真理道出的却是伟大的自然法则，我说这是智慧，他们说，不，这是生存。

在村庄里，他们已经习惯了不管是飞鸟、树木、蝼蚁和小虫都有生命。村庄是他们和它们共有的村庄，他们和它们都是一家人。

如果我说人和鸟谈话，或许你不会相信。

不过，在乡村，我亲眼见过农人与鸟谈话，一谈就是一个上午。

那是一个金色的秋天，我行走在一个小山村。充足的阳光下，一块平整的空地上晒着农人收获的五谷杂粮。

谷子是金黄色的、豆子是金黄色的、玉米籽儿是金黄色的，金黄色的粮食在金色的阳光下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一位农人就坐在晒场的一边，他戴着一顶草帽。整个上午他的嘴从没有停止过，就像数落自己的孩子一样，唠唠叨叨一直在说话。天辰娱乐注册

一群小麻雀时而飞起、时而落下、时而盘旋，围绕晒场叽叽喳喳，整个上午它们的嘴也从没有停止过。农人的谈话和麻雀的欢叫美妙地合在一起，构成乡村最美的声音，这也是乡村特有的声音。

我坐在一边静心观察这位守着晒场说话的农人，请不要误解这位农人是闲着无事在瞎唠叨，或是无话找话自言自语，其实他就在和这群小麻雀对话。

在乡村人眼里，不管是树枝头飞舞的麻雀还是脚下欢跑的蝼蚁，都是村庄里的成员。千百年来，他们在一起和谐地生存着。

淘气的小麻雀可以成群结队地飞到农人家的院子里去寻找食物，即使有农人从它们的身边经过，它们也只会原地跳跃几下躲开，而不会立即飞走，它们知道农人不会伤害它们。有时候把农人惹急了，农人们就像严厉的父亲去训自己的儿女一样训鸟，鸟儿懂得农人们的训话。

整个上午，在晒场上，小麻雀会在农人回头或低头的瞬间，飞落在粮食上去吃几口，看守晒场的农人回头看见偷吃粮食的麻雀，就会喊：“还没有吃够吗？你们这些喂不饱的东西，地里那么多散落的谷籽儿不去拾吃，偏偏来晒场上来闹，快走，快走……”

小麻雀听到农人的话后，就会知趣地飞上树梢，毕竟这是偷吃，是不光彩的。等农人再次回头的时候，它们还会乘机“下口”，农人又会喊，如此反复着。天辰娱乐注册

如果中午散学的孩子，手拿自制的弹弓弯腰去拿小石头子儿打鸟，大人会训孩子淘气，甚至会没收孩子的弹弓。此时失去了弹弓的孩子在一边气得哭鼻子，成群的麻雀却在树枝头叽叽喳喳地欢叫。

村庄是和谐的，不管是鸟还是猫和狗，它们都是淘气的，又是乖巧的，它们都能听懂农人们的话。在城里养的宠物狗需要花大气力去调教，在乡村完全不用。比如一条黄狗，乡村人很随意给它起一个名字“黄毛”。不用刻意去教它，时间久了，只要主人站在院子里喊一嗓子“黄毛”，狗无论跑了多远，只要听到主人的呼唤总会飞奔而来，用身体蹭着主人的裤腿撒娇。

如果狗和猫打架了，正好被主人看见，主人会去训狗：“放开，你干甚要去欺负它！”狗听到主人的呵斥后，鼻子上带着猫抓伤的痕迹，会立即躲到一边，很委屈地趴在地上，用眼睛偷偷地看主人。

天辰娱乐注册:www.tcptzc.com

声声问 问出哲学在民间

“神？何为神？我塑造了半辈子神，神就是我手里的泥巴。我多一点泥巴神就富态，我少一点泥巴神就清瘦，我让神怒神就怒，我让神笑神就笑。”

喜欢行走，只要无事，我总会远离闹市，行走到乡间。

一个人，身背一个小小的行囊，不需要干粮，只需要一口润嗓的水。踏着发黄的土路，不需要急慌，无论是行走还是沉思，只要脚踏着黄土地，我就感觉心是无比的踏实。天辰娱乐注册

偶一脚落重，踩疼了泥土，猛惊起草木丛中一只飞鸟，它如箭般在苍穹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远去。在乡间的小道上，没有声声汽笛，没有嘈杂的行人。在宁静中，一路伴着悠闲的白云，享受着春日的风，夏日的阳，秋日的雨，冬日的雪。

累了，随意在路旁找一块石头坐下，远望茫茫群山中，那如隐如现、如诗如画的小山村。山村里那些扛着锄头，背着铁锹，行走在田间的人，都是世间的哲人。他们自食其力，与天地共存，苍老了就斜躺在暖阳下，看日出日落，观云动风起，不争、不闹、不卑也不亢，一把白胡须是走过的岁月。如果时间充足，不妨与这些乡村里的庄稼人对对话，他们说出话，句句都是最朴实的、书本里所没有的生存哲学。有时候，我就想，在这些乡村人的心里肯定都住着佛陀。

某一个黄昏，我信步走进乡村一所庙宇。

这是一所新建的庙宇，庙内有一尊新塑的神像。

神像下，崭新的香案上摆放着新设的香炉，香炉里已经插满了香，香烟袅绕，供品也摆放了不少。我并不知道这座庙宇敬奉的是何方神仙，但我知道眼前这尊塑像是神。见到神就得拱手相拜，这似乎是由来已久的习性。

我拱手的时候，看了一眼神，神在冲着我乐呵呵地笑。

我拜完后，看了看神还在乐呵呵地笑。天辰娱乐注册

在庙宇里，塑神像的工匠还没有离去。他是一位民间雕塑者，农忙务农，农闲四处游走塑像。我对工匠道：

“这神很富态，也很慈祥，总是乐呵呵地笑。”

谁知，工匠听了哈哈大笑道：

“神？何为神？我塑造了半辈子神，神就是我手里的泥巴。我多一点泥巴神就富态，我少一点泥巴神就清瘦，我让神怒神就怒，我让神笑神就笑。”

我愕然。

有人说，我们的太多烦恼是听来的，是非天天有，不听自然无。但不听是最难的，因为我们长着耳朵，耳朵的功能就是倾听，这是上帝的安排。

其实，是非的关键不是听与不听的问题，而是在听的同时要学会思考,学会判断，因为我们还长着脑袋，这也是上帝的安排。

我曾经对一个扛着锄头的农夫说，你看，他们都在笑话你呢！因为他在旁若无人地唱着比吼还难听的歌。谁知他不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说：

“光看别人的脸色，我还活不活？”

一句简单的话语道出的是深刻的哲理，人活着就是让人指着脊梁骨去说，无论是好还是坏，我们都无法去改变别人的看法，能改变的只有自我。

明代思想家吕坤说：“无欲之谓圣，寡欲之谓贤。多欲之谓凡，贪欲之为狂。”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懂得知足，才能快乐；懂得取舍，方可轻松；懂得珍惜，得以幸福。也就是所谓的寡欲以清心，寡染以清身，寡言以清口。天辰娱乐注册

简单人生，是一种精神的自由，心灵的解放。就如一幅简洁明快的中国画，黑白相间，看似简单，色彩自在其中。

大道至简。简单的生活是一种美丽；简单的人生是一种清新淡泊。一个人，若真能做到一生简简单单，其实就是最不简单。

生存者，何为简单？同样在乡下，我问一位活了103岁，至今依然很硬朗的乡村老人，他告诉我，多琢磨事，少琢磨人。

我不解。

他进一步解释说：琢磨事练脑，高寿；琢磨人费心，短命。

声声唤 孩子都有“树干娘”

静静地站在村庄的中央，无言的“干娘树”静静地守护着一个村庄的儿子，就像一位年长的亲人，在默默地送走一批儿子的同时又在默默地迎接着新一批儿子的来临。

我行走到一个奇怪的村庄，这个村庄里的孩子都有两个娘，一个亲娘，一个树“娘”，名曰“树干娘”。这里的孩子出生后，都要由亲娘抱着去拜见“树干娘”。

拜见“树干娘”是一个简单而庄重的仪式，不需要惊动亲朋好友，也不需要杀猪宰羊，更不需要挑选良辰吉日，随便选一个无风无雨的好天气，三炷香，一挂鞭，一碗供品。供品也不需要最好，饼干馒头或者是油条。

亲娘抱着孩子来到树下，燃上香，摆上供品，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三个头，说道：天辰娱乐注册

“树娘树娘，保佑娃儿健壮成长！”

说完后起身点燃鞭炮，孩子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就好像有了依靠。这是一个流传了千年的习俗，至今依然，或许这是先辈们对大自然的敬畏，是对绿色的美好向往吧。

树有多少个儿子，村庄里的人都记不清了。爷爷辈们喊着树干娘长大后，父亲辈们接着喊，父亲辈们长大了儿子再接着喊，一代接着一代，这棵老柳树就成了“干娘树”，成了村庄里的人共有的精神图腾。

老柳树有多大岁数，村子里的人不晓得，村里的爷爷说，他小的时候柳树就是这样。在漫长的岁月里，呱呱坠地的婴儿一个接着一个成年、老去，变成一捧黄土，新的生命又在村庄里一茬接着一茬伴着长长的哭声降临，就像日月交替般周而复始、有逝有生，喧闹着一个村庄，延续着一个村庄，兴旺着一个村庄。村庄里的房屋由土坯变成红砖，屋顶由茅草变成灰瓦，袅袅的炊烟一年四季总会在如期到来的一个又一个清晨升腾，没有年岁的老柳树就成为村庄兴衰繁荣的见证人。

静静地站在村庄的中央，无言的“干娘树”静静地守护着一个村庄的儿子，就像一位年长的亲人，在默默地送走一批儿子的同时又在默默地迎接着新一批儿子的来临。并不高大的身躯缓缓伸展开来，一分为二，就如一双捧着的手，将日月托起，庄重而显得可亲。天辰娱乐注册

有时候，我感觉村庄里的人，他们的心灵仿佛与树木相通，树木哪一个季节该修剪哪一个季节不该动，他们清楚得很，从不会乱来，树木在他们的修剪下健壮地生长，他们在树木的遮挡下畅快地说笑。

就像“树干娘”一样，某一棵树长大了，有了年岁，在村庄里就有了威望，就成了村里人的精神寄托。树下一年四季摆着香炉，香火总会有的，隔三差五就有新降生的儿子去拜见“树干娘”或者去祈求树的保佑。

如果一个外人无意中闯入了村庄，他们一定会看着老柳树下的香火吃惊，他们永远也读不懂村庄里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在他们眼里这是神秘的，是迷信，甚至还会和一个叫“愚昧”的词联系在一起，但对村庄里的人来说这是习俗，是自然，更是生存。

夏天，树干娘的身躯下就是村庄里的“议事堂”。炎热的中午，耕作了一个上午的村民端着饭碗，坐在柳树下，有“树干娘”遮挡着阳光，他们可以凉凉快快舒舒服服地说笑，上至国家大事，下到鸡毛蒜皮，偶尔从树上落下一个小虫子掉到了饭碗里，他们也不会太去在意，把虫子捡起扔掉继续吃饭继续说笑。如果一只小蚂蚁探头探脑地旁若无人地爬上了他们裸露的腿，他们就像长辈面对一个淘气的孩子一样，只是用手轻轻地把蚂蚁赶掉，这一切都在无意中进行。天辰娱乐注册

“树干娘”在村庄不是虚无的，在他们眼里“树干娘”是活着的。这不仅仅包括树干娘，在村庄里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有树木生长，他们可以和大树对话，比如在春天的某一个清晨，一个早起的村民，手握一把镰刀溜达到一棵大树下，抬头望望树上的乱枝，就会很自然地去修剪，不管这棵树是野生还是家养。他们一边修剪着树一边还会说一些话，此时的树木就是最好的倾听者。

修剪下来的乱枝他们也舍不得扔掉，收拾在一起，捆好了放在一边，等自然风干了冬天当柴烧。